全媒体记者 邵滢

9月16日13时，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佟培基先生因病医治无效，在开封逝世，享年78岁。辛丑秋雨无声，一代学术名家、唐诗研究领域的大家，阖然离去，留下高山背影，让后来者遥想追念。9月17日上午，记者来到佟先生工作四十多年的河南大学文学院，走访佟先生的同事和弟子，倾听作为亲历者的追远之思，缅在者之怀，尽来者之敬。

从司机到博导的传奇人生

佟培基先生1944年出生于河南开封，祖籍北京。先生的母亲毕业于青岛幼儿师范，不同于传统时代的女性，先生的母亲受到了相对完备的新式教育，可以说是那个时代的知识女性。因此，先生早年的启蒙教育，多得益于其母。十九世纪四五十年代的中国，战争留下的脆弱经济影响着每一个家庭，生活在开封的佟先生虽家境艰难，但仍然在母亲的精心教育之下，以手抄的形式开始了知识的启蒙，从《唐诗三百首》到《万首唐人绝句》，一首首诗歌在抄录中涵化求知之心，唐音宋调构筑起佟先生对古典传统的想象与认同。此后，佟先生向光绪年间的进士、时任河南文史馆馆员的靳志先生学习诗律、词律，奠定了其诗歌创作的基础。佟先生晚年出版诗集《萤雪吟草》《论书绝句》，是其诗歌创作的一次结集，于此可以看出先生的心志和气象。

佟先生1962年于开封第一高级中学毕业，第二年应征入伍北京军区部队当汽车兵，到1968年退伍后，被安置到开封高压阀门厂，任汽车司机。1973年，佟先生放弃工厂优厚待遇特意请求调至开封师范学院（今河南大学）校车队，距离文化之地更进一步。无论是在部队，还是在工厂，无论何种工作，闲暇之余，先生始终手不释卷，与书形影不离。也正是借汽车司机的工作，佟先生接触到大学的丰富藏书，也能够用车接送陈元辉、蒋湘泽、史念海等诸多来校讲学的知名学者，而每一次都是请教求学的机会，让先生的学术有了更广阔的天地。长期的勤学善思，佟先生在文史知识上打下了深厚的基础。七十年代末，佟先生致信北京大学邓广铭教授，讨论《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的创作时间问题，并指出邓著《稼轩词编年笺注》一书中关于此篇的系年错误，获得邓先生的认可和高度赞赏，并鼓励佟先生从事学术研究。后来，二人经常通信往来，交流学术问题，邓广铭先生也是对佟先生影响最大的学者。

1979年佟先生被破格调入了河南大学中文系唐诗研究室，从此正式进入了学术研究的道路。漫长的学术生涯中，佟先生出版《全唐诗重出误收考》《孟浩然诗集笺注》《全唐诗精华》《辛弃疾选集》《全唐诗简编》等著作，主编国家重点规划项目《全唐五代诗》，在唐诗的整理与辨伪上取得突破性成果，奠定了其在唐诗研究领域的卓越地位，也奠定了河南大学古典文献学学科的发展基础，为中国唐诗文献学的发展作出重要贡献。河南大学成为河南省首个设立古典文献学博士点的高校，也是在佟先生的带领之下完成的。佟先生作为博士点的首批牵头导师、专业负责人，书写了从司机到博导的传奇人生。

唐代文学研究的一面旗帜

河南大学文学院博士生导师王宏林教授向记者介绍了佟先生的诗词创作、书法篆刻，《全唐诗》文献整理与研究、孟浩然、辛弃疾诗歌的整理与研究等领域所取得的卓越成就，尤其是佟先生为《全唐诗》的整理研究所做出的贡献，足以垂范后世。

“中国向来被称为诗的国度，唐诗代表了中国古典诗歌的巅峰。康熙四十五年（1706）成书的《全唐诗》是中国文化史上重要的标志性事件，但由于成书仓促，限于当时的环境和技术，伪舛疏漏较多，为后世学者带来便利的同时，也带来很多问题。此后，学界关于此书的校勘考订从未停止。直至现代学术制度的建立，文献学成为专门的学科，唐诗文献的研究也走向纵深，而河南大学就是在新的历史时期下，涌现了一大批唐诗研究的专家学者，前赴后继，推动唐诗文献学的发展与成熟。”王教授向记者详细介绍了河南大学唐诗研究的历史和辉煌。1956年12月9日，河南大学（时称开封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李嘉言在《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副刊”上撰文《改编全唐诗草案》引起了学术界的广泛关注。1964年，河南大学成立全国首家唐诗研究室，李嘉言、于安澜等七位先生带领十几位学生完成《全唐诗首句索引》《全唐诗重出作品综合索引》，开启了河南大学作为全国唐诗研究的重镇。李嘉言先生去世之后，高文先生带领一百多位学生和老师，历时多年完成《全唐诗诗句索引》；1989年4月，河南大学主持召开《新编全唐诗》全国学术会议，确定了新编唐诗总集书名为《全唐五代诗》；1993年，全国高校古会将“新编全唐五代诗”作为国家“八五”重点社科项目，正式下达河南大学。

1995年之后，佟先生开始逐渐接手主持河南大学文学院中国古典文献学的工作，成立唐诗研究室，开始了《全唐五代诗》整理研究的新时代。在佟先生的带领之下，一方面，教书育人，为唐诗文献的研究培养大批后备人才；另一方面，联合国内多家单位，如北京大学、南京大学、苏州大学等高校，研讨切磋，资源共享，多次召开学术会议，吸收考古、科研最新成果，革新技术手段，历史二十余年，数百学者穷经皓首，至于呕心沥血、撒手人寰者更不在少数。2014年，《全唐五代诗》（初盛唐卷）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成为目前收录最全、文本最精的唐诗总集。如今，同是主编的两位先生——傅璇琮先生于2016年作古，佟培基先生也于今年（2021年）离世，令人遗憾和痛心。但《全唐诗》编撰的工作仍在后辈学者们的努力之下继续着。佟先生领导、见证和参与了这部卷帙浩繁的皇皇大书的成书过程，弥补唐诗文献的缺陷，以诗歌构筑中国文化的经纬，其文献历史价值和文化艺术价值，会随着时间的流动而越发明亮光耀。此外，佟先生的《孟浩然诗集笺注》，以其深厚的学术修养，为孟浩然的诗歌作详细的笺注，成为当代文献整理和笺注的典范之作。

王教授最后说：“佟先生就是一面旗帜，因为他，河南大学成为国内外瞩目的唐诗研究高地。”

返璞归真的学术大家

老师在我们的人生中扮演着传道、授业、解惑的作用，千百年来，在中国的这片土地上，一代代学者传承师道，也传承我们这个民族的文化和精神。《论语·学而篇》讲述子贡向其师孔子问学，有所悟而言：“《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孔子赞叹：“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能够获得英才而育之，对于老师而言，一方面能够与学生“切磋琢磨”学术，鉴往知来；另一方面也是老师的学术得以传承的最好慰藉。

河南大学文学院任教的郑慧霞老师是佟先生所带研究生，杨亮老师是佟先生所带的第一届博士生，目前在郑州工程技术学院任教的丁雪艳老师也是佟先生所带的博士生。三位老师在回忆起与恩师佟先生的点点滴滴也曾几度哽咽。

杨亮老师说，与佟先生学习期间，得先生恩惠太多。先生常告诫自己的学生：“凡是出手的东西，一定要自己认真看一遍，不能马虎，因为出手了就再无更改的机会了。”于此可见先生治学之谨严。杨亮回忆说，佟先生喜欢逛旧货市场和古玩市场，他经常周末陪佟先生散步逛旧货市场。佟先生见喜欢的物件就买下来，从不与卖者讨价还价。杨亮不解，问老师这些本身就是假的东西，为什么不讲价呢？佟先生说：“其实就是一个玩意儿，他卖的便宜，也知道是假货，但是人家需要生活。买这个东西是心情高兴，他卖也是高兴，如果争论讲价，这就不是一件高兴的事了。”佟先生对自己的物质要求很低，他是自己做到了，才会跟别人说。“把对物质的追求降到最低最低，把对学术的追求做到极致，从来不会因为个人利益去麻烦任何人。”杨亮说这是佟先生的“君子人格”，所谓“君子无所争”，佟老师是宁肯自己吃亏也不会让别人吃亏的一个人。孔子有言：“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这些在佟先生的身上都能够获得很好的展现。佟先生六十岁时受文学院延聘，曾作诗一首，可见佟老师的心性：《六十延聘招收唐诗博士生戏作》：“行藏用舍自平凡，不履衡门更不衫。阅尽炎凉归淡泊，遍尝甘苦识酸咸。静摹盂鼎铭文字，老署唐诗博导衔。回首少年心事涌，横流沧海挂云帆。”这首诗可以说是佟老师对自己的客观评价。

郑慧霞老师双眸湿润，道出河南大学文学院师生对佟先生的尊崇。“我们非常幸运能够成为佟先生的学生，能够有幸领略、学习到他自己对生命的体验，对生命的思考！从他身上，我们能够看到老一辈学者的低调、内敛、严谨、沉稳，也能感受到他将自己的人生经历与中国文学经典糅合出的英雄情结、君子风范！”

丁雪艳老师说，佟先生是个外圆内方的人，他对别人非常和善，而对自己要求却极其严格。从佟老师身上，我们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他们那一代的学者精神风范和人格。佟先生有入伍的人生经历，所以那种旷达豪放的性格也时常体现在生活中。典型的事例是与多年未见的省教育厅的孙顺林先生相遇，佟先生拿出多年珍藏的酒，也不是牌子的好酒，俩人就着花生米，没其他下酒菜，喝的非常高兴，聊生活往事到很晚。颇有唐诗豪放诗人的味道。这应该也是佟先生多年读书浸润所养成的洒脱性格。佟先生曾作诗：“生前富贵知无分，身后文章可自雄。”我觉得这应该是他对自己的期许和自信。而且，佟先生在书法上的成就与造诣，创作了大量的书法作品，也有书法理论著作《论书绝句》，以诗论书的传统在佟老师这里得到很好的体现。

河南大学2019级古代文学博士生范先立，早在高中时代就在书店与佟培基先生“结缘”：一向酷爱唐诗宋词的他在书店里几经挑选，终将佟培基先生的《孟浩然诗集笺注》捧回家中，悉心研读；河南大学2021级古典文献学博士生燕颖至今还能清晰地回忆起六七年前在她刚刚踏进河南大学校门时佟培基教授为本科生讲座时的妙语连珠、音容笑貌。两位年轻的学者告诉记者：“我们尊崇佟培基教授的学术成就，更尊崇他丰盈纯真的精神生活。